四川“茶道”,不是“非常道”么?

茶文化

  “茶道”是日语词汇,饮茶而“道貌”化、规范化,但这不是四川饮茶的艺术。如果说四川饮茶也有什么“道”可言的话,正可用老子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而喻,无道可言,十足的自由与懒散,才是四川饮茶的艺术。这方面有些近似英国人绅士风,不过英国人的“下午茶”也使人感觉规律化,而川人闲则饮,饮则茶,所谓“泡茶馆”,正不知“庄周化蝶,蝶化庄周”,日子漫长而易逝也。

  实际上天下“茶经”出四川,不仅日岛、英伦,就是全世界,“饮茶族”的祖先都当望蜀而拜。这是有史料可稽的,类似顾炎武《日知录》“自秦人取蜀,而后始知有茗饮之事”的见证,我在这里也不遑多引,以免搞成一篇枯燥考证。我只理论一下为什么川人最早饮茶,这可是任何书上不见载的。以我大胆的猜测,川人因为抗御严寒和潮湿,自来嗜辣,辣过之后便想有一种近似药效的清凉剂消化之,这便有第一个“勇吃螃蟹者”。煮茶品茗,消食化痰,效果奇佳,接着风行开去。当然,巴蜀青山绿水盛产茶叶,地理封闭人民喜聚谈助兴,都是“茶道”通行的原由。

  历代文人到四川记述饮茶之美的诗文可谓繁多,我也不当文抄公了,只讲自我感觉。江南称十步杨柳,则川土可称十步茶馆,尤以蜀都为盛。成都的茶馆据1935年统计有599家,每天茶客约12万人,当时全城人口不到60万,尚称内乱时期,“一市居民半茶客”,可以想见在和平祥乐时期的茶民不可胜数了。现在酒吧冷饮厅之类虽然兴起,但仍打不败“茶道”这支古老的队伍。茶馆像油菜花一样开遍蜀中。一些读书人,平常与朋友三四聚会的“根据地”十之八九在茶馆。而我当年的恋爱,也是茶馆中谈过来的。可知茶馆并非只是中老年人喜乐。曾在海外工作的不少学者专家,回忆起四川,都津津乐道于当年茶客“胜事”,谓其“学问都是茶馆中闲聊而来的。”汪曾祺先生有一文专记联大时期的泡茶馆生活,极致幽默详细,虽然谈的云南茶馆,但西南“茶道”原都发源于蜀,风格正宗,这是没有问题的。

  春阳之下,往四方桌边竹椅上“吱呀呀”一坐,来一句“泡茶”,这种尊严与享受的绝妙融合,是四川人精神气质的独特表现。往往前边人撤离后,杯盏狼藉,瓜壳遍地;后边人重开茶阵,略加打扫,也不计较。那种宽容和平和心怀,正同头上柳风、身畔湖光相一致。在这种地方,正如林语堂形容,连痰嗽的声音也不那么令人厌恶,甚至显得响亮和悠长了。

  论到四川的茶博士,曾以此拍过专题片,堪称绝技,只消说那一米余长的开水壶嘴,就令人绝倒。茶师站在离你一米开外,照准你的三件头白瓷碗,就是迎头一冲,浪花飞溅,却滴不出碗,但见那“蒙山顶上茶”或“蜀州之味江”翻绿开花,博士手腕一扭,那开水壶长龙已射击到他人桌上去了。这种娴熟的美妙,更远过于庖丁解牛和运斤成风。

  据文艺理论家言,文艺甚至文明皆诞生于劳动之余暇,这一观点真可用四川茶馆作印证。望江楼茶馆有一联:“诗笺茗碗香千载,云影波光话一楼。”将诗笺与茗碗相提并论,这就代表了四川文化的高雅,也代表了人类于“衣食足”之外所追求的“礼仪兴”。

  所以压根儿来说,是巴蜀的“茶道”“横流”,滋养了元明清的弹词、曲艺以及小说戏曲的发生,这一恣肆,更是“东征西讨”,变幻出了日本的徘句与英国的随笔。

  四川的“茶道”,不是“非常道”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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